宋大锤

唯有文字能担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唐莲中心】借月(一发完)

🌟私设有亿、多,ooc,有刀,全文2.2w

🌟灵感源于歌曲《借月》中的“就借这月光,把你的回程路照亮”。

🌟师徒向还是cp向见仁见智,所以没有打怜莲tag


 【楔子】

  长月依山,傍着翠青的松柏,在地上映下一圈黑的影。一个老人提着灯从山间缓缓走过。

  老人长了一张皱巴巴的脸,浑浊的眼球透不出半分清气。整个人仿佛山上哪棵风干的树,下一刻就要碎在土里。而他手里的灯只巍巍晕出微薄的昏黄,照亮周身半步的地方。

  看老人身上捉襟见肘的破烂衣裳,以及背上篓子里装着的幡与叮当响的陶碗,兴许还有几枚铜钱,大多数人会以为这老者不是乞丐,就是街头算命的江湖骗子。

  可老人偏不是,他自称是引魂的人,隐匿江湖多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有从街边说书先生口中会偶尔听见些他的传说。在叱咤江湖的几大门派之人的眼里,他是很不入流的。

  于是他只能游离于大梵音寺与青城山外,研究他偷来的那几分算不得正的天机。

  老人停停走走,停在了一个竹棚外面。此刻夜幕低垂,四周黑黢黢的,天幕连星子也无。月隐在浓云后面并不露脸。就连四面八方都向此处灌来冷风,老人微微缩了缩脖子,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对他贸然的动作表示不满。

  他已经太老了,但他还有桩事未了。

  引完最后一个魂魄,他就能高高兴兴地睡入土里,再静静地变成一副枯骨,永远也不回来了。

  想到这,他便愉快地咳了两声,抬脚往里迈去。

  老人刚踏进竹棚,手里的灯忽然光芒大盛,照得这一方亮堂起来。

  几张桌子,数条长凳,都落了很厚的灰。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几个空了的白玉瓷杯。老人推出一掌,刮起的风将灰尘吹散。被盖住的木桌表面星罗棋布着深浅不一的小坑,还有几点棕褐色的痕迹烙在上面,不仔细些是看不出来。

  老人细细端详着,伸出他干柴一样的手僵硬地抚上桌角,心里长舒一口气。他最后一桩心愿已在眼前。

  【1】

  唐莲在离地半步高的位置漂浮着,永远地漂浮着。

  他浑身是半透明的,没有实体,穿着一身黑衣服,沾了血,但闻不到血腥气。若你仔细看,还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和额角的伤痕。不过,寻常人看不见他。因为他不是人,不是鬼,只是一缕魂魄。

  当然,身弱的人还是能看见他的,看见了就要去请道士,道士来了,他就得魂飞魄散。不过他至今没有被道士捉住,不是因为他的伪装能力或者躲藏能力强,而是因为他呆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人来。

  没有人来,他也出不去。是了,他是被困在这里的,你如果问魂魄怎么会被困住,不好意思,没有人能解释个所以然。总而言之,唐莲,这个曾经名动天下的少年,死了就被困在这儿了,困在这矮矮的竹棚里。

  唐莲记不清被困在这竹棚里多少时日了。他只记得如瀑的雨,漫天的石,醇香的酒,以及灼烈的痛。他应该是躺在竹棚里死去的,至于哪里、为何而躺,他记不清。体内流出的血在石板路上汇成小池,他也记不清。

  只是一闭眼,一睁眼,他就永远地被困在这啦!店小二看不见他,过路人看不见他,连来收尸的唐怜月也看不见他,然后人散去,只留下淅淅沥沥的雨。

  他便再也看不见他们。

  春去秋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唐莲还是在一方竹棚里转悠,他偶尔坐到桌子上,偶尔倚在柱子上,再接接檐外冷雨,极少数时候他还能“抓到”几片雪花。

  桌椅上的灰还是一层一层地积起来,他吹不去。

  唐莲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了,直到一天夜晚。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不过风有些大,把树叶吹得哗哗的。四面的风都往竹棚里面灌,唐莲跟着风飘来飘去,撞到了门柱上又弹回来,又被吹回去,循环往复。他不睡觉,魂魄都不睡觉,所以他一直看着四面的风景。风景早就看腻了,他总是会给自己找点新乐子。

  只是这个夜晚终究还是有一点不同。

  因为唐莲看见了一盏灯。

  一盏昏黄的、微弱的灯。

  他在看见灯的时候就停了下来。这个鬼地方自从那次死了很多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不知道那些胆子小的人是怎么绕过这个必经之路转而开辟一条新道路的,反正唐莲太久太久没见过活的人。现在看见了一盏灯,他真真稀奇不已。

  会是谁呢?孤独老人,迷路游子,贪玩孩童?他把所有可能想了个遍,最后还是想不出,索性飘到柱子后面了。无论是谁,无论看不看得见他,他决心要吓那人一吓。

  近了,近了。唐莲看见那人近了。白头发,白胡子。嗯,老人啊,那还是算了。他叹了口气。

  诶,那老人手里的灯怎么突然变亮了?唐莲一下站直了,静静盯着那老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莫非是个道士,来收我的?

  老人踏进来了。

  老人穿得破破烂烂,背上还背着个大篓子,手里提着灯,但是灯也不是很好看,黑乎乎的挂着油。他伸出枯柴般的手摸了摸桌子椅子,又把灰给擦了,接着向着虚空一指。

  唐莲的心一下吊起来,接着又暗暗松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指向他所在的方向,估计就是个普通的赶路人。没成想,老人下一句话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咳咳,你是谁啊,为什么不愿入轮回?”老人向着虚空问道,下一刻就把头转向了他飘着的地方。

  时间静止了很一会,他看见老人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半面透风的牙墙。

  “俊后生,有英气!”

  “老伯,你能看见我?”他吃惊地问道,整个身子在半空中晃了一晃。

  “看见,啊……当然,看见……”老人愣在原地迟缓地动了动,脸上表情呆滞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是谁啊?”片刻过后老人恢复了一丝清醒,温和地开口问他。

  “我是唐莲,唐门和雪月城的弟子。”他回答道。

  “雪月城,哦,雪月城。”老人独自喃喃,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又猛地一怔,痴痴立在原地,“你是,你是谁?”

  看来这老人已经很老了,脑子不太好使。

  唐莲无奈地摇摇头,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我是唐莲,唐门和雪月城的弟子。”

  老人点点头,嘴唇缓缓翕张,“哦,哦,你是唐莲。”

  “跟我走吧。”老人轻轻扬了扬手里的灯,“跟我走吧。”

  【2】

  现在唐莲穿梭在密林里。说是穿梭并不准确,应该称其为蠕动。现在他在密林里蠕动,跟着腿脚不便但并不拄着拐杖的佝偻老人。

  至此他还是有些恍惚,上一秒他还被困在竹棚里四面撞墙,现在就能跟着灯不费吹灰之力地移动了。任谁都会好奇这老人和这灯的来历。他还有着作为雪月城大弟子的一些老毛病,肯定是要仔细问个清楚的。

  “老伯,您这灯奇特得很,来来往往这么多过路人,也只有您能看见我。”他小小撒了个谎,背着手在一边飘着。

  ”是啊,这灯很奇特。”说完这句话老人就闭口不言了。

  “我从来没在江湖上听过这盏灯。您能看见我,莫非您是青城山的人?”

  “青城山?哈哈哈,我哪里像青城山的道士。”老人畅快地笑了起来。或许笑得急了,又很咳了一阵。唐莲担心他把肺咳出来,咳倒在这荒山野岭里。到时候这灯没有人拿着走,他岂不是又得被困在这灯旁边?

  “算了算了,我不问了,但是我总得知道,老伯你要带我去哪?”

  “去——”老人猛喘一口气,“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唐莲跟着老人走过一片竹林,心里疑惑。他想去的地方,雪月城、唐门,或者是天启城、美人庄?他都想去,但他说不出。

  再往前就是官道的岔口,唐莲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往哪走,老伯你呢?”

  “你不知道?”老人重重咳了两声,“你不知道。”

  “是,想去的地方太多,不知该往哪走。”

  “你可知,咳咳,我为何要带你走?”

  唐莲老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今是崇河三年,你死了有几年了?”老人停下来,举了举手里的灯。

  “崇河三年?”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人。时间的流逝竟这样地快,这样地无情,他以为最多不过两三年光景,没想到已经过去快五年了。

  “老伯,快五年了。”他低低叹了口气。

  “还有三个月,整三个月,你就会离开这里。”

  “离开?”他不解地反问,“离开不是很好么?离开这里,我就再也不用被困在竹棚里,我就自由了。”

  老人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眼皮很大幅度地扯开一半,“自由,咳咳,那不是自由,那是湮灭。五年,五年还不入轮回,留存在世间的魂魄就会消失。从此以后,上天入地,你就再也找不到这个魂魄了。”

  “也就是,魂飞魄散?”唐莲很是怔了一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消息。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老人缓缓点头,脖子微微响着,像是应和。“唉,那跟着我走吧,我知道你想去的地方。”

  “或许运气好,你在魂飞魄散之前就入了轮回。”老人叹了口气,开始颤悠悠地迈步,“你得跟紧我,别跑了。”

  唐莲难得地展露了笑颜。他额前挂着的蟑螂须晃了一晃,伴着他带了些许疲惫的声音。“或许魂飞魄散也是不错的选择,我在那个鬼地方呆得太久了。”

  “说什么呢,入了轮回,你的魂魄还在,还有个念想,你要是魂飞魄散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连个念想都没啦!”老人又开始咳,单薄的背一晃一晃地。风里的残柏大概就像这老人一般。唐莲神情落寞,但仍怀着一丝希望,跟着老人踏上了一条不知归处的路。

  绕了一道又一道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天边泛起鱼肚白又散下满天枫叶色,之后很热烈地将一轮金日悬在他们头顶,烤得人浑身发烫了,就慈悲地浇了盆稀释的鲜血把日头一点一点赶下去。唐莲现在是一缕魂魄,感受不到风吹日晒,却可怜身边的老人没有帽檐的遮挡,风干程度又加深了几分。

  但老人手里的灯始终坚挺,一路上不曾灭过。

  唐莲觉得奇怪,开口问那老人,“为什么灯不灭呢?”

  闻言,老人停下脚步,将脑袋艰难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

  “灯啊,他不能灭,他是要给人指路的。”

  于是向着更远处迈去。

  【3】

  他们走的大多是山路,然后是小路,见着摩肩接踵的百姓他们都是绕着走,躲开那些莹莹的、澄澈的,又或昏暗的目光。

  他不敢看,亦不敢靠近。他已是孤魂野鬼,人们见了他,是会怕得四下逃窜的。

  “放心吧,他们看不见你。”说这话时,唐莲正与老人寻了一处破屋子歇脚。

  此刻唐莲站在灯的后面,听老人讲一些经历。

  “像你这样心有执念而流连人世的魂魄,太多了。”老人生了堆火,木头烧得哔剥哔剥响。“其中一些会被超度,另一些会化成祸乱世间的妖孽,被道士斩杀。还有很大一部分,会因为执念被困在人间,没有办法进入轮回。”

  “很多年前,一位山野老人将这盏灯赠予我。有了这盏灯,我就能看见游离人间的魂魄。”

  唐莲听得认真,问那老人,“所以您就负责带领这些魂魄回家?”

  “回家?哦,很多人不是回家,而是想去别的地方。他们想去的地方呢,都与执念有关。我曾经带着一个很小很瘦弱的丫头一路走到了大漠,因为她的心上人死在了边关。咳咳咳,但是啊,但是,她的家在江南水乡,很雅致的。”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呢,那次走得太远了,差点回不来啦,咳咳,咳咳咳。”

  “我这个老头子,活了很久很久啦,久到我记不清很多事。有时候神志也不是很清醒,但是我认路,这北离的路我最是记得,我走了很多年了,每一条路我都记得。”老人的脸映着火光,额前的苍苍白发被镀了一层金黄。他笑着,而后转头盯着破落的墙壁出神。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盯着唐莲,“你的执念是什么呢,年轻人?”

  我的,执念?

  唐莲被问得怔了一会。他的执念?他想念远在蓬莱的百里师父,想念他酿的风花雪月;他想在雪月城主事的三城主,想他信任的眼神和赞许的话语;他想那帮喜欢打打闹闹的师妹师弟,想他们偶尔的玩笑以及少年的热血。他还想?

  他发现他记不清接下来的一个人了。

  他的另一个师父。

  当他想到他的另一个师父的时候,他就只记得唐怜月这个名字。他低下头,眼神很是落寞。如何能记不清了呢?在他五岁,不,七岁那年?或者在他十六岁时?他和他师父,他一直待在他师父身边,他该记得的。

  可是他为什么只记得起“唐怜月”这个名字?

  “怜月……”他低声喃喃,“真是一个好名字。”

  “你是说你的师父,唐怜月?”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身子低下去,用木棍挑起火堆上快烧尽的一截断木,把底下的灰拨了拨,火渐渐旺了不少。“你以为你师父如何?”

  “我师父是个很好的师父。”唐莲只能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至于哪里好,为什么好,他说不出个一二三。他的一段记忆被模糊了,那些数百万的和他师父在一起的美好的瞬间被模糊了。

  “师父他,他,我很想他。”说完唐莲就低下了头,内心羞愧难当。

  老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笑起来,“你啊,你啊,其实你知道你该去哪里,只是你的脑袋在骗你。但是心不会骗人,你的执念,不在雪月城,也不在那蓬莱仙岛,而在唐门呐!”

  他还是有些内疚,为了那些遗失的记忆,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对老人眨了眨眼,“那就回唐门,我要寻找那些被遗忘的事情。”

  老人不答话,阖上眼睛静坐了一会,片刻后他抬眼,用干柴一般的手拾起一旁的灯。“你师父应当很想念你。”

  唐莲坐着,不吭声。唐怜月那天来收尸的场景他记得。他就站在尸体旁边。他拼命地挥动手臂,很大声地叫喊,从竹棚的这一头飘到另一头。他想推翻桌子,想砸了杯子,想重新钻进那副冷透了的躯壳,想拥抱那个抱着他尸体落泪的人。可是他做不到。最后他站着,麻木地,带着绝望地站着。他流不出眼泪。

  对战暗河的时候他不怕死,但是那一刻,看见那身黑色羽翼将他的肉身盖住的那一刻,他有些怕,他怕再也见不到唐怜月。他还想再叫一声师父,还想看见师父抚掌而笑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阵酸涩,但眼睛却是干的。

  他没法哭。

  “可是我不记得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内心平静下来,“如果放不下执念,三个月后也放不下呢?”

  “走吧。”老人叹了口气,提灯起身,“走吧,日子不多了。”

  【4】

  又行了数日,地势愈发奇险,道路幽暗昏惑,让人难以辨明方位。老人从背篓里拿出白幡扛在肩头,借着幡飘扬的方向去寻找柳暗花明之处。虽然身形更加颤巍,但是老人的步子仍然坚定,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路旁偶有野狗,眼冒绿光呈饿狼之象。老人只拿着灯扫了扫,摇曳的火光中,那狗便呜咽两声,悄无声息地睡去。

  唐莲见了也不觉得稀奇,只当这老人活得如此之久,一定是怀着什么绝技。于是倚着老人继续走,也不管头顶日月变换,路又如何迢迢。

  到了第七日,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林外。人烟稀少,只有树木葱郁。一条小路蜿蜒而上,尽头深不可见。他内心泛起一股恐惧,没由来的。不过看老人手里的灯亮着,他又多了几分安心。

  老人情况却很糟,近几日嘴里就开始含混不清地念着回家相关的话语,今日念得更频繁了些。

  “小伙子,你回家啊?”老人开口问他。

  “是的,老伯,你说带我回家。”

  “回家?你回家啊?”

  “是,我回家。”

  这样的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老人来来回回问这一个问题,而他总是回答,“是”。每过一天,他的心就忐忑一分。

  现在让他找路,他肯定是找不见的。

  回家,他该回家。

  直到老人转过最后一道弯,道路尽头出现一扇朱漆的大门,他才忽然明白这是哪儿。

  那庄重威严的大门之上,赫然挂着两个隶书写就的大字——唐门。

  他回家了。

  离大门还有三尺远的时候,老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另一只挂着竹竿的手轻轻一拂,那灯陡然熄灭。唐莲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变成一阵风忽也似的散去。而老人只是伸出他枯柴般的手,一点点抠出灯芯,用内力把没融化的蜡渐渐融了,然后把顶端焦黑的芯子胡乱塞在风里。

  很突然地飘来一团裹着黑气的白雾,老人拿着幡轻轻一挥,浓雾听话地散去,露出一个人影。

  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拥有完整血肉的,脉搏尚在跳动的唐莲。

  经历了这一切的唐莲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瞪大了眼睛问道:“老伯,我又活了?”

  老人不点头亦不摇头,灰暗的眼珠里迸出一股少见的清明。“拿着灯芯,在灯芯燃尽之前找到执念,然后放下它,你就可以进入轮回啦。”

  唐莲将灯芯握在手心,发现焦黑的地方一点火星也无,心中疑惑不已。“没有火,它如何烧得尽?”

  “当它全部变得焦黑,就算烧尽了。”

  “我若是找不到执念,或者找到了也放不下执念呢?”

  “等灯芯燃至一半,你再来见我。”老人抻了抻有些麻木的手指,旋即往虚空一指,“去吧,去吧。”

  “如果不成呢?”唐莲心里一团乱麻,冲着老人低低地喊。

  “不成,不成就魂飞魄散。”

  他打了个寒噤。

  “到了那一天,我或许来接你,或许不来,就看命运造化。”老人的声音飘在风里,飘进他的耳朵里。

  老人说完,将那幡在空中摇了一摇,然后一掌把竹竿震断,连带着幡碎成了几片。耗完仅剩的几分力气,他整个人如纸一般在风里晃晃荡荡,伴随着暗暗地咳嗽,跌跌撞撞地踏上来时的路。

  唐莲茫然地握紧了手里的灯芯。身后是引路的老伯,身前是被连绵的围墙拥着的朱漆大门,他心里一时生了几分敬畏,整个人踟蹰着不敢向前。

  老人佝偻着,回头挥挥手,“去吧,孩子,去吧。”

  于是唐莲犹豫着转身,跃墙而入。

  他还是想回家,唐门是他的家。

  墙外,老人最后回望一眼,盯着肃穆的宅门很是站了一会,也不管周围的鸟啼虫鸣,也不管头顶的高升日照。

  他本是引魂人,完成了使命就要离开了。

  【5】

  再次回到熟悉的建筑里,唐莲心里五味杂陈。太久没拥有肉身,他的整个身子都是木的,四肢僵硬,连路都快不会走了。而且,见到了师父,他又该怎么办呢?他自然是不可能再同过去一般在师父身边待着。同过去一般?他摇摇头,他记不得了。

  如今的他只有一具身躯,和一颗半空的心。

  走进曾经的怜月阁,只有悲伤涌上心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了。房间内依旧是青灯古案,一杯茶,几卷书,还有随处可见的暗器。一切都没变,他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他伸手拂上怜月阁的一桌一椅,只感受到冰冷的气息,就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一样。但是房间内一尘不染,尤其是,尤其是那立着他牌位的供桌,表面锃亮,连一毫香灰也不曾有。只是那一列”第十五代弟子唐莲之位“刺目得很,他别过脑袋不愿再看,转身细细观察起一边的花几与书架,边走边用脚步丈量一方小室。

  书架上的书都有很严重的磨损痕迹,很多封皮已经脆得几乎一碰就裂,唐莲轻轻用手指戳了戳其中一本书籍,竟带下来薄薄一层纸屑,于是不敢再碰。

  书架最右的空当躺了一本深色封皮的线装本,纵逸俊秀的“杂记”两个字铺在表面,他微微向前伸了伸手,最后又缩回来。

  还是不动了,怕又经不起折腾一碰就碎。

  他出神地打量着房间内的每一处,丝毫没意识到有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直到日头斜照,投下一个长长的人影,他这才回神,急急转头。

  思念之人近在眼前。

  “师父。”唐莲蓦然湿了眼眶,呼出一声遥远的叹息。

  门边的人负手而立,身上依旧是那件多年不改的黑色羽翼,只是面庞更沧桑了些,眼角多了几道深如沟壑的皱纹。青丝依旧,却盖不住白发的追逐。它们在鬓角扎堆探头,像个少不知愁的孩子。

  听见唐莲唤他,他面容不改,表情严肃好似山腰的硬石,目光锐利,鹰一般来回扫过对方的身体。

  唐莲却看见了。

  他看见师父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抖,垂在两侧的手在虚空里抓了又抓,却始终没有抬起。时间就凝固着,把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埋在这一方宁静的坟墓里。

  周围的空气缓慢地粘稠,他的喉咙里再也蹦不出第二句问候。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揉在风里的呢喃。

  “莲儿。”

  他怔愣在原地,一时间失去了所有语言。他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对方面前呢?他还是他师父所知的那个唐莲吗?不要说他们已经阔别五年,不要说他已经是一缕残魂。

  唐怜月在对面很是站了一阵,内心天人交战。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莲儿啊,你若真的记挂我,又怎么会不愿与我在梦里相见?你若不记挂着我,现在又为何出现在我面前?

  他一步一步走近,迟疑着伸出手搭上唐莲的脉搏,又犹豫着抚上他的脸颊。

  热的,是热的。

  此时此刻,二人相顾无言。只有眼角一行清泪砸进心里,酿出悠久岁月里不可言说的苦。唐莲心中泛酸,一时腿软,膝盖就狠狠砸在地上。他呆呆地望着对方,眼泪开始一股一股地往下淌。

  唐怜月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走近,一手馋着左臂,一手扶着右肩,把人从地面上缓缓拉起。“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无论是真是假,是什么身份什么面貌,回来了就好。

  唐莲靠在那个令人安心的臂弯里,终于泣不成声。

  记忆可以缺失,但是悲伤来得却是实打实的,又急又猛,一口气的功夫也不给他喘。

  他感受到师父的手轻抚着他的背,和老人的灯火一样,令他安心。

  【6】

  喝完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了半晌,唐莲缓过劲来,哑着声音解释道,“师父,我本来是一缕魂魄,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一个引魂的老人,这才有幸回到唐门与您相见。”

  “老人,什么样的老人?”唐怜月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温和地开口问道。

  “一个满头白发但看上去很精干的老人,他说话微微带着点口音,很熟悉,但是徒儿记不起来了。他穿着很破烂的衣裳,背着大背篓,背篓里有个挂在竹竿上的幡。不过奇怪的是,他手里提了一盏不灭的灯。有了灯他就能看见游离在世间的魂魄。”

  “这样啊……”唐怜月轻轻叹了口气,“江湖上倒是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若有机会,我想亲自拜会一番。”

  “老伯送我过来之后就离开了,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那他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说了。”唐莲顿了一顿,还是决定瞒着灯芯的事,“老人说我需要完成一件事,之后我就会离开。”

  “离开?”唐怜月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你要去哪?”

  唐莲眨了眨眼,面上流露出一丝哀伤,“或许踏上轮回路,又或许从此消失。”说到这,他想起老人对他说的那句“上穷碧落下黄泉”。

  “老人说,消失了,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没人找得到我。”

  唐怜月身子一僵,视线渐渐转移到唐莲身后的牌位上,随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问:“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徒儿不知。”

  一阵沉默。唐怜月脸色很难看,铁青着,分辨不出喜怒。

  唐莲连忙找补,“师父,无论入不入轮回都很好,徒儿这一生已经知足了。”

  唐怜月眼神一沉,面上却勉强地挂了一点笑,“这很好,你决定了便好。”

  唐莲眨巴眨巴眼睛,也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刚哭过,如何笑得好看。

  唐怜月待了没一会,门外就有弟子来报。唐莲看着师父走到窗边挥手,然后又转头回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师父,”他笑了笑,“徒儿一个人待一会吧。”

  “啊,你待一会,你一个人待一会。”唐怜月在原地愣了一会。走到几步开外后,他又转过头,“为师很快回来,你待一会,待一会。”

  说完唐怜月就出去了,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唐莲哑然失笑,难道他还能跑了不成?

  唐怜月走远,他坐得百无聊赖,索性又转回刚才的书架。很多书没有名字又实在破旧,他决计不碰,却唯独对那本“杂记”感兴趣起来。

  “杂记”?师父会写这些东西?唐莲伸手把那破旧的本子小心翼翼捏在手中,然后轻轻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很多字都模糊了,有很大一滴墨滴铺在纸张的中央,日期看不太见。字断断续续的,有什么“孤苦”,“离家”,“伶仃”之类的,还有“聪慧”,“伶俐”一类,看着像形容人的。唐莲很仔细地想了想,终于在脑子里的一片云雾里扯出那么半颗星子。这应该是他八岁那年被唐怜月收为徒弟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离开父母整两年。

  他记起了。

  头一年他在雪天里等父母等病了,第二年就遇到了师父。这是很刻骨铭心的一段回忆,幸好上天没有那么残忍,还能让他记起来。

  他记得那只牵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他记得指腹上的茧轻轻扫过他的脸,扫去他的泪水;他还记得那个声音,低沉而温和,总是不急不缓,还带着一丝笑意。

  想到这,唐莲不自觉笑起来。

  他又往后翻。第一页的后面几张被撕去了,但是撕得并不完整,刻意地漏了几个字。

  残缺的纸上,出现得最多的两个字,一个“唐”,一个“莲”。

  一般而言,撕掉的部分不外乎是写的差的或者写错了的部分,但是这几页很明显是写就之后被撕掉的。后面几页纸既没有补写的痕迹,又没有重写的话语,在与被撕纸张的同样位置上找不见对应的字。

  这就很奇怪了。唐莲急急地把纸翻到后面几页,动作大了点,封皮便摇摇欲坠在风里吊着。

  他没太在意,只用了根手指顶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本子里的字。

  “明德二十二年,莲殁。”

  所以,中间的,从他八岁到他死了的这么十几年,都被撕掉了么?

  他本是为修补记忆、寻找执念而来,可是他失去的记忆和杂记上缺失的纸张却冥冥之中相互呼应。难道它们都一同被时光的洪流落下了么?

  而在“莲殁”之后又写着什么?

  他手颤了颤,摇摇欲坠的封皮就这样飘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师父的声音。

  【7】

  “莲儿,你晚上想吃什么?”

  唐莲把东西胡乱塞回书架,又急切地走到门边。唐怜月适时推门迈进,与他大眼瞪小眼。

  “怎么这么慌张?”唐怜月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温和地问他。

  他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后退两步,“徒儿在屋子里随便走走,师父您刚才问我什么?”

  ”啊,我是问你晚上吃什么。我记得你幼时爱吃酸辣,也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你换了口味没有。”唐怜月缓缓走到书架前,弯腰把地上的封皮捡起,呵呵地笑,“喝醉酒写的东西,里面也没几句话,你都看到些什么了?”

  “徒儿只看到了前面两页。”唐莲低下头,心里微微有些惶恐,“徒儿知错。”

  唐怜月把封皮放在了架子上,有些无奈,“你看你,又是老毛病,我何时说你做错了?”

  听见这么一句,唐莲放心下来,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笑意,“徒儿总不能逾了规矩。”

  “刚问你喜欢什么口味,酸辣的还是?”

  “徒儿更爱清淡,但日日清淡就少了些滋味,这样看,今日还是吃点辣的好。”他倒了杯茶,“也不用叫厨子做,我去做就行,只是不知道手艺有没有生疏。”

  “你才回来多久?椅子都没坐热!”唐怜月故作恼怒,轻叱两句,伸手把那一杯茶拨向他的方向。“你就坐着,也好尝尝为师的手艺。”

  师父他会做饭么?唐莲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唐门子弟大都东奔西跑做任务,风餐露宿之中,掌握基本的厨艺不是什么难事,师父的手艺说不定是在年轻时练成的。

  师父给徒弟做饭这种事传出去,大家多多少少都会笑话一下。虽然怜月阁寻常人也进不来,他不说他师父不说没人会知道,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唐莲紧跟在唐怜月身后,丝毫不顾对方带着威严的目光,带点傻气地笑笑,“徒儿打打下手也是好的。”

  “你看你。”

  一声叹息。

  唐莲却清楚地听见叹息声里夹着一丝笑,带几分打着旋儿的无奈。

  做饭这事和制毒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不是把所有的材料扔在一起熬制或者煎炒就能得到一盘佳肴。食材新不新鲜,切成什么样的大小,过不过水,除不除腥皆有讲究。唐莲对此研究不浅,但看到师父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他以为他师父的水平显然在他之上。

  现在他们在灶房里,距离怜月阁并不很远。一路上没见着人,唐莲估摸着是师父吩咐下去了什么,让闲杂弟子不许靠近怜月阁。想到这里,他有点好奇,转头问唐怜月,“师父,您把我的事告诉别人了么?”

  唐怜月手起刀落,很麻利地把一块豆腐切成小块,又扔进放了水的木盆里。“告诉谁?百里东君还是司空长风?你回了家一天也待不住,脑子里想得全是别人。”他“砰砰砰”剁碎了几颗红尖椒,又在锅里淋了一圈油。“也是,你也不止我这一个师父。”

  “徒儿说错什么了么?”唐莲茫然地挠挠头。难道师父以前就这样跟他相处?不能吧。

  尖椒下了锅,炸得噼啪响,香气就一下爆开,混着白气四散而去。唐莲结实地被呛了一下,猛咳起来。油烟之中,他看见唐怜月好笑地睨他一眼,手拿着木铲不停翻拌,“刚才就是几句玩笑话,你跟了百里多少年了,也听不出来?”

  百里师父?他跟着百里师父几年了?唐莲脑子里真是有点糊涂,他摇摇头,“徒儿不记得跟了百里师父多少年,也并不以为您刚才说的是玩笑话。”

  唐怜月动作一滞,“你不记得?”

  他闷闷地点头,“是,我被困在竹棚里太久,很多记忆都模糊了。记忆最深刻的只有八岁那年您收我为徒的场景,还有我死那天。”

  沉默蔓延开,顺着油香攀到屋子的每一处。直到微微的焦糊味升起来,他才猛地回神,“师父,该放肉末了。”

  “哦,好。”唐怜月没再说话。他身上的黑色羽翼早已脱下,被唐莲抱在怀里。所以他只露出一身薄灰色的褶袍,沾了油沾了灰也不打紧。而灰色让他的身子更显颀长。唐莲盯着看了一会,心里觉得怪怪的,便偏过脑袋盯着锅碗瓢盆看。

  肉末一下香味就显得更有层次,待到香软的豆腐下了锅,一瓢水被滋啦一下洒进锅里,这一道麻辣豆腐已经完成了大半。

  突然,唐怜月手里的木铲滑落在灶台上。他背过身很用力地咳了一阵。

  “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咳咳,呛到了。”唐怜月抓住袖子按着嘴,闷着声音吩咐道,“莲儿,咳咳咳,你去扯几棵葱来。”

  唐莲被灶火烤得有些热,正好想出去走走。听见唐怜月吩咐,他急急走了出去。

  葱,哪里栽着葱?

  唐莲抱着衣服在路边细细搜寻。正当他要靠近怜月阁时,拐角处却来了一个人。

  是唐泽。

  【8】

  “早该让你尝尝为师的手艺。”

  直到坐在桌前端起碗,唐莲还有些迷糊,所以他只是敷衍着夸了两句“色香俱佳”之类的话,就沉默不语。唐怜月发现了端倪,给他夹了块豆腐,又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放在他面前。

  他木木地点头道谢,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但那一碗汤却真真正正暖到了心窝。

  “发生什么了?”

  “我今日见到唐泽了,他看不见我。”

  唐怜月手一顿,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你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得见你?”他一把拉过他的手,细细把了脉,眉头微皱,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你与常人无异。”

  “不是,”唐莲抓了抓手,“我偷偷溜去了训练场,那些弟子、师范们也没有看到我。除了您,谁都看不到我。”

  他把手抽回来,揣进怀里。“有些冷,师父您快吃吧。很快就凉了,不好吃了。”

  唐怜月没做声,依旧皱着眉头。

  “我只是一具有了肉身的魂魄,不是活着的唐莲,他们看不见我倒也应该。师父你还是先吃饭吧。”

  “吃饭。”唐怜月点点头,“吃饭。”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唐莲收拾了就进了怜月阁。在灯下与唐怜月对坐着。

  “喝点酒?”他听见师父问他。

  酒,他还真是想念得很。上一次喝酒是在五年前,他喝完酒就力竭而亡。那次的经历算不上愉快,很痛的,火烧一般。不过百里师父酿的星夜酒确为世间极品,他还想尝尝。

  当然,仅仅尝尝。

  “很久没喝了,心里还是有点馋。”

  唐怜月笑了起来,“怜月阁的酒没有东归酒肆里的好喝,你可别嫌弃。”

  “师父你又在同我说玩笑话么?”他不解,“我虽然忘了很多事,但心里还是感觉得到师父之前与我相处之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是吗?”唐怜月淡淡反问,往杯里倒了点酒。“好像是,不过你又何必管我之前。”

  “但是我想听听之前的事。”

  唐怜月笑而不语,往他杯子里也倒了些酒,接着指了指阁外,向着他笑叹道,“可惜今夜没有月亮,不然我们师徒俩也能把酒问问青天。”

  他看着师父的侧脸,低头拿起酒杯饮了一口,暗暗腹诽,天上确实没有月亮,但是眼前有,也不是不能把酒问青天。

  他到底没敢说出来,于是吞了溢到唇边的轻笑声。

  他本以为师父不会再提起之前的事,没想到两杯酒下肚,师父主动开了口。

  “你八岁那年我收你为徒,细细算来,要有二十年了吧。那时候你很小一点,坐在大门口哭,天都黑尽了,雪下得又大,照你这哭法,不过一刻你就要冻僵。然后我就牵着你回了怜月阁。回了怜月阁你还是哭,又不想让我发现,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悄悄抹眼泪。你整个腿都冻麻木了,我打了盆热水拿着帕子一点一点给你捂着,折腾到了半夜,最后你又冷又累,靠在墙边睡着了。”

  “你天赋很高,那些老爷子也很喜欢你,说你学东西快,来日必成大器。你十二岁就学完内房六门心法毒术,十六岁练成外房三十二门所有暗器手法。在这一方面你无疑是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说到这里,唐怜月神色有些落寞,又灌了一口酒。“这些先不提了,不提了。”

  “有一年除夕,大概在——十岁,十岁那年除夕,你吃了几个饺子,又被我哄着喝了两口酒,醉了,哭着喊着要找爹娘。我哪里想到你会醉成这样,醒酒的东西都没备,身上带的毒又怕你身体吃不消,最后陪你在怜月阁门口坐了一夜。那之后的三天你都躲着我,不敢跟我说话,也不敢再喝酒。哈哈哈,谁能想到你后来又拜了酒仙为师!”

  “还有啊,你十三岁随着长老们出任务,回来就病了。我给你煎的药你怎么也不肯喝,我以为你是怕苦,给你加了蜂蜜,你也不肯喝。看我生气了,你才告诉我,你是怕我把你一个人留在屋子里。那天晚上我守着你,你做了个噩梦,梦里一直喊‘师父’,到了早晨才睡得安稳一点。”

  “那次外房比试,几个比你年纪大的弟子联手欺负你,没过两招就被你打趴下。他们的师父来我这先告一状,说你平日里强横跋扈欺负同门。我什么话也没说。过两天,他们又被你打伤了,告到我这来,我没发话你就站出来道歉,还要去律戒堂论个清白。我就把那几个人赶回去了,又说了你两句,你之后的两天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同我讲。后来我才知道是那几个弟子平白侮辱你,你听不过就出手了。”

  “……”

  一壶酒很快吃了大半。唐莲没喝多少,倒是他师父喝了数不清多少杯,每喝一杯就给他讲一个故事,每喝一杯就给他讲一个故事。从他八岁到十六岁,八年里,竟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他惊讶于师父竟然还记得十几年前乃至二十年前的细节:当时的天气,当时的人,当时他的表情。唐怜月甚至记得那天他是哭是笑,是怎样地哭,是怎样地笑。

  怜月师父,你这五年里,到底回忆了多少次呢?

  “十六岁,你到了雪月城……”唐怜月又喝了一杯酒。

  “然后五年前,你迎战暗河力竭而死。我本可以陪你同去……”

  又一杯。

  “再不济也可以前去救你。”

  又一杯。

  “我不配做你的师父。”

  “师父,酒喝完了,你醉了。”

  【9】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唐莲和他师父绝对默契,俩人闭口不提那夜醉酒的事。他把记忆的缺口补了个七七八八,下一步就是寻找执念了。

  只是每天都仿佛第一天,他们总在重复,在重复里渐渐麻木。清晨起来在院子里打一套拳,然后他便和师父一起在怜月阁里处理事务。快到日中又一起去灶房改善伙食。午后就下棋,或者制制毒。

  私心里,他希望时间就停滞在这,别再往前。

  只是那一日翻到的杂记他再也没看到过。想着应该是师父收起来了。

  又一日清晨,天气暖了些,没有刮寒风,他听着鸟鸣悠悠转醒。出了房间,发现师父早已立在那里。

  “师父?”

  “莲儿,今日我要出门一趟。”唐怜月给他拿了件黑色大麾,看上去很新。“我用不上这衣服,这几天打了霜,你穿多一点。”

  说着唐怜月顺手就给他披上了。他心里微微一动,有股沉甸甸的暖融进他的四肢百骸里。

  “多谢师父。”

  “你安心待在这,过几日我带你出去走走。”唐怜月眼里带了点笑意,整个人显得更加精神。

  “知道了。”唐莲行了一礼,目送着唐怜月渐渐远去。

  恐怕,他今天也得出门。

  等到唐怜月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见了,唐莲才松开紧握的手掌。

  一根灯芯静静躺在手心,已经有一半变得焦黑。

  按照老人的说法,今日他该去找他了。不过老人并没有同他约定好在哪里见面,这该如何是好?

  唐莲心里有些茫然,又过了一阵子,他决定在唐门周围转转,看看能不能碰到那老人。

  出了朱漆的大门,又是那条幽幽小路,有了密林的遮蔽,寻常人确是不易找到这里。但是林影祟祟,他还是有点怕的。

  路上岔道很多,他只走过一次,再踏上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无措地在周围打转。又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一处竹林停了下来。

  竹林茂盛浓密,根根耸立。林间总听见鸟雀啁啾,混着淡淡的竹香,让他一瞬间毛孔舒张,放松下来。

  日光从缝隙里撒到身上,照得他有点痒意。不对,怎么会痒?

  这竹林里绕了一圈毒气。

  唐莲自幼与毒为伴,身体不说百毒不侵,那寻常的毒也奈何不了他。但是现在他的皮肤正起了反应,这不是寻常的毒,是一位高手在竹林周围布下的毒。

  唐门的毒他了若指掌,所以他也很明白,这下毒的人来自唐门。

  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自家门口下毒呢?

  “你来啦?”

  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背后。唐莲猛地转头,那引魂老人的脸就出现在面前,吓了他一跳。

  “老伯,你为何要在这里找我?”

  老人照常提着灯,不过灯早已不会亮了。老人笑呵呵地伸出手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草屑,问道:“你找到你的执念了?”

  “还没有。”

  “没有,没有。”老人晃了晃灯,又转过身去,嘴里念叨,“没有,没有。”

  走出几步,他又突然转过头,“时间不多了!”说完,老人蹒跚着往前走。

  唐莲点点头。

  老人又一转头,“灯芯快烧完了,我还要来找你的。”

  “知道了老伯。”

  老人终于佝偻着离开。

  正当唐莲也准备走出竹林时,一抹白衣出现在了视线里。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一张很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雪月城三城主——司空长风。

  “三师尊!”他下意识喊了一声。

  可是那人置若罔闻,眼睛都没往这里瞟一下。

  “三师尊!”

  对方这次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头也不转。

  是了,对方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一阵无力感击中了他,唐莲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对方走得很远了,他才回神,蹑手蹑脚地追了上去。

  司空长风在竹林间的一方小石桌旁停下了,石桌另一边坐着他师父,唐怜月。

  他不敢再跟,屏息躲在竹子后面。

  “你不请我去你的怜月阁,反而约我在这里见面,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

  “快五年了。”

  “我知道快五年了,我也很理解你的心情,我们大家,没有一个是不想念唐莲的。可是斯人已逝,你不能永远困在那个时候。”

  “长风,这次我就是想请你来帮我看看,我还能活多久啊。”

  司空长风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怒拍了一下桌子,“早在半年前我就告诉你那个办法荒唐至极,让你放弃!你倒好,又是放血又是瞎吃药,如今你把你的身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放血,什么吃药?唐莲的心一下悬起来,他屏着呼吸继续听下去。

  “长风,我不是请你来这教训我的。你看看,我日子还有多少?”

  司空长风给他把了脉,脸色大变,“告诉我,你又给自己吃了什么?!”

  “我还能撑过两个月么?”

  司空长风脸色铁青,“多了半个月。你还能活两个半月,前提是你彻底死了你那条心。”

  “劳烦你。”

  两个半月,还有两个半月。

  唐莲无力跌坐在地,久久不能动弹,而接下来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或者他本来就不该在这,不该在这个世界。

  【11】

  日薄西山的时候,唐怜月终于回到怜月阁。

  唐莲做好了饭,等唐怜月进来。这期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连招呼也不打。

  唐怜月却说了比平常两倍多的话,还穿插着他几乎没听过的玩笑话。他都无心去听,只是闷闷地点头。

  唐怜月就自顾自地说,也不问他怎么了。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转身就想离开。

  “你要去哪儿?还是陪为师待一会。”

  今夜无月,唐怜月依然整了两口小酒。唐莲只往酒壶里装了一半的量,生怕师父喝醉。

  “你过来嘛,离那么远做爪子?”唐怜月好像心情很愉快似的,说话带上点口音,还轻轻笑了起来,“再陪我喝两杯。”

  “……”

  唐莲背对着唐怜月站着,心里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喘不上来气。他一想到白天听到的那些话,就手脚冰凉,不能动弹。

  他如何有心情喝酒。但他师父还在微微地笑,轻轻唤他过去喝两杯。

  凌迟也不过如此。

  他没有一丝犹豫,大步走出了怜月阁。

  还能去哪呢?

  他还能去哪?

  心乱如麻,他左冲右撞,最后跌跌撞撞来到了他们白日做饭的灶房。

  用柴火生了堆火,他就在那坐着。

  灶房的角落有个木头凳子,后面压着个木箱子。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他坐得无聊了开始乱翻乱拣知道的。

  没想到的是木头箱子里装了不少东西,一多半是暗器,一小半是不值钱的小的空罐子,还有支竹笛,做得精细。最上面压了本破书。

  唐莲做梦也没想到,他找了许久的“杂记”会被师父放在灶房的箱子里。

  他急急忙忙打开,借着跃动的火苗开始读那最后几页。

  读着读着就愣住了。

  最后几页记得倒不是他唐莲的事情,而是一种禁术——移魂。

  他听过一些有关移魂的传闻,在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记忆中。

  一般对象是活人,再不济也是垂死之人。像他这样死透了的人,再想靠这移魂之术复生的,却是从未听闻。

  从最后几页的记录来看,师父不仅仅对自己施用移魂之术,还自己放血养着他的肉身。于是他的肉身得以保存五年仍不腐不坏。

  这五年里,师父试了各种方法,在处理唐门事务之余,潜心研究着移魂所需要的天时地利人和。尽管师父在杂记里写道他并不相信这个方法真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他还是坚持用血养了他的肉身五年,并且以身试药,直至病入膏肓。

  杂记的尾页记载,师父尝试了最后一种办法,那就是以这些文字为引,用那些记忆幻化出一个新的唐莲。可是纸张烧尽,只有黑烟升腾,嘲笑着他的荒唐。

  那几页纸就是这么被撕掉的。

  剩下没撕的,唐怜月他舍不得。

  唐莲双手颤得厉害,几乎要拿不住本子。他更怕他的手一抖,东西就落入火里化为灰烬。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回原处,在火堆旁坐了一夜。

  他想好好陪着师父,陪着他,不带任何目的,只是陪着他。

  天明了,他起身慢慢走回怜月阁。风刮在身上,有些刺骨。他该穿着那件黑色大麾跑出来的。

  只是回去了,怎么和师父解释呢?

  他摇摇头,扎进寒风里。

  进了怜月阁,他发现师父并不在阁内。几上的酒剩了个底儿,酒杯没收拾,胡乱摆放着。他叹了口气,把东西收拾了,又走到另一头坐着。

  快正午,唐怜月推门进来,手里提了两根快有一人长的竹竿,见到他怔了一下,微微皱眉,“回来了?”

  他顿时有些心慌,低着头“嗯”了一声。

  “昨夜那么冷,衣服也不带就跑出去,不怕冻病了?”

  他都逍遥天境的人了,哪有那么轻易就被冻病。唐莲摇摇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余光里瞥见师父拿着竹竿挥了挥,他心里生了点惧意,面上却还是垮着脸,露出一副带着点委屈和愤怒的表情。

  “你起来。”

  他站起来,微微退了半步,一只手撑住桌角。不一会那桌角就被汗浸得滑滑的,他不得不拿指甲扣住。

  下一刻他就看见唐怜月扬起了手。他稍稍偏过头闭上眼睛,却不料竹竿只是浅戳上他的肩膀。

  “你怕什么?”唐怜月打趣道,“以为为师要打你?”

  他眨了眨眼睛,是为默认。

  唐怜月愉快地笑起来,伴着不明显的咳嗽,“拿着,随我去钓鱼。”

  钓鱼?

  “清晨天太冷,鱼不肯出来,现在稍微暖和一点。我做了两个饼路上带着,你随我去西南的熊猫谷钓鱼。”

  他瞪着眼,还是很难以置信,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最后被唐怜月半拉半拽地拖出怜月阁。

  二人向着熊猫谷走去。

  【12】

  云山雾绕,空谷清幽。谷内烟霭缭绕,山间小溪缓缓流淌。水声如鸣佩环,伴着鸟雀啾啾,有丝竹之意。

  两个人带着斗笠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溪边。两旁竹林掩映,在这垂钓再好不过。

  唐怜月寻了块石头坐下,又拂了拂身边的另一块石头,示意唐莲也坐下。待挂好饵,看见鱼钩被掷入水中,就握着竹竿,微仰着头开始回忆往事。

  “你第一次使出万树飞花,就是在这熊猫谷。东面的竹子被你削下了一大半,落得到处都是,你拣了根好看的回去,说要做支竹笛。可是这么些年了,竹笛还是没做成。”

  唐莲勉强扯出点笑,心里五味杂陈。

  “这五年里,为师常常在想,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更好一点。门内几派势力明争暗斗,几位长老尚只能勉强周旋,为师却让你过早卷入纠纷之中。”

  “师父,有鱼上钩。”唐莲推了推师父的手。

  “你别——”唐怜月话未说完,手里的竹竿猛地一沉。

  真是鱼上钩。唐怜月叹了口气,指尖使了巧劲,竿纹丝不动,鱼却挣扎得越来越缓,最后耗尽力气,被线挂着,又被扔进竹篓里。

  他在一边看着,觉得垂钓真真是件考验耐心的事。之前捕鱼,他都是一根龙须针飞入水里,然后用网把翻了肚子的鱼捞上来。用竹竿钓鱼费时费力得很,偶尔出任务途中需要捕鱼,时间不允许他如此悠闲。

  但徐徐行之也正是垂钓的乐趣所在。

  很快他也扯了竿,把一条小鲫鱼扔进竹篓里。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他与师父在溪边坐到了下午。日暮时分,他们踏着夕阳回到怜月阁,竹篓里已是满满当当。

  “晚上吃鱼?”

  “清蒸一条,红烧一条。”

  吃饭时候又喝了酒。他这些日是顿顿离不开酒了。他师父也是,每夜都要痛饮几杯,只是不再揪着之前的事不放。

  他以为事情就要这么结束了,灯芯已经烧过一半,那片焦黑正朝着底部用力攀爬。

  再有一个月,他就要离开。

  师父不知道这件事,总不会念着他的死期煎熬。他现在念着他师父剩下的日子,板着指头一天一天数,心如刀割。

  后来的几日,他和师父总待在熊猫谷,那里古树参天而立,竹林悠悠。大自然的灵气最是育人,他感觉整个人气脉顺畅了不少。

  又过了几日,他望着堆满的几个竹篓,无奈地对师父说,“再去钓几日,小溪里恐怕连鱼苗也没有了。”

  唐怜月放下鱼竿,负手而立,“不去溪边,今日又准备做什么?”

  唐莲没想到做什么,老老实实摇头。

  “为师记得你小时候还对弩箭很感兴趣,只是当时你勤于修习,并没有多少时间研究。后来你又开始修炼外房暗器手法,时间更少,再也没有跟我提过弩箭的事。”

  唐莲听得眼里冒光,纵使他现今已不是当年十一二岁的孩子,但是提到儿时喜欢的东西,他一下就来了兴趣。

  外出出任务时,他会忙里偷闲用木头做一个,粗糙得很,其技巧性和实用性远不如他身上的暗器来的实在。但他还是喜欢得紧,尤其是看着小箭嗖一声飞出,内心的欣喜也随着一起飞出。

  只是差了个步骤,草草做就的裂石弩命中率实在太低。

  “今日没有别的事,为师同你一起做一把木的可好?”

  好,当然好。

  前后不过一刻,唐怜月就把用到的东西备齐了。除了木头竹片一类,还有斧子,锯子,刨子、凿、铲、墨斗。唐怜月从阁内翻出图纸,照着图纸在木头上一点点画线。

  唐莲再拿着锯子把木头按画好的线锯成对应的形状。

  “师父,没想到你对机关术也这么有研究。”他看了一眼图纸,由衷赞叹。

  “年轻时,我更喜欢暗器和毒,现在研究研究榫卯机关,发现也很有意思。”

  “依徒儿愚见,机关更适合保护家宅,迎敌的时候还是得依靠暗器手法。师父你总说‘以天地万物为暗器’,我最开始并不能领悟,后来喝完星夜酒之后使出那一招万树飞花豁然开朗。这是机关所不能比拟的。”

  唐怜月轻轻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以天地万物为暗器,那你的暗器就是活的,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防住你。机关终究不同,再灵巧的机关也只是死物,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

  “你注意到了通向唐门的那条曲径了么?只有这条路上没有机关,而两旁的树林里机关密布。但是,这条路旁人是找不到的,一路上岔口太多,绕错一个弯就会把人引到布满毒气的竹林,或者是机关多发的路段上。”

  竹林?原来如此,那天他在竹林里遇到的毒气是这样来的。不过那老人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也能毫发无损?

  他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锯子割一下停一下,割一下停一下,一不留神锯口划在了手上。

  血沿着指腹滴到桌子上,他这才回神,忙拿手按着。唐怜月一巴掌拍开他按在伤口上的手,拿桌上的茶水把血冲掉了,又从怀里掏出药粉细细撒上,最后用指间刃划开一段袖子,缠在他手指上。

  “拿着锯子还走神,想什么呢!”唐怜月轻叱。

  唐莲摇摇头,“没想什么。”

  “真没想什么?”

  “没有。”他准备抽回手,唐怜月却紧紧扯着他的手臂。

  “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和我说?”

  “没有什么事。”唐莲低下头,“师父,你也有什么事没和我这个徒弟说。”

  两人都不说话了。

  最后唐怜月松开唐莲的手,叹了口气,“你坐着,我给你做。”

  唐莲在一旁细细算着,还有十天,他还能待十天。

  【13】

  半夜,唐莲解衣欲睡,忽然,有阵风吹起了窗子,一张纸飘了进来。

  那纸不是寻常写字的纸,摸上去好像是油纸,拿来糊灯的。

  纸上写了两个字,“门口”。

  是那老人。

  趁着月色,他悄悄溜出怜月阁,准备去大门与老人会面。

  轻车熟路地翻了墙,稳稳落到地面。他看见那老人喘着气站在那里,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老伯,我来了。”

  “来了。”老人点点头,眼睛也不抬,“你找到执念了么?”

  “老伯,何为执念?”唐莲不解。在怜月阁待的这许多天,他只觉得美好平常,仿佛日子就该这样一天天的过,没有什么打打杀杀,也不必为任务劳心劳神。

  “什么是执念?就是想要握住你握不住的东西。你可有握不住的东西?”老人抬起头,眼睛紧盯着他。

  他回望着老人,茫然摇头,“我想握却握不住的东西……好像是没有的。过去被困在在竹棚里,我想出去,这恐怕是执念。现在我回到怜月阁,记起了许多东西,也拥有了许多东西,握不住的……那只有我师父的命了。”

  “你师父?”

  “他之前想用禁术复活我,以身试药,现在病入骨髓。他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所以你想握住这个?”

  “不,”他摇摇头,“不,师父的病无力回天,我不求能握住师父的命,我只求在接下来的时日我能好好陪他。可是……这能做到的事算不得执念吧。”

  老人咳了两声,长叹一口气,“算不得。只是再有十天你就要——唉!”

  “老伯,我已经做好决定,我不会再寻找执念。找到了执念又要放下它,对我而言,对我师父而言,都有些残忍。”

  “老伯,还有一件事,上次忘了告诉你,我发现除了你和师父,其他人都看不见我。”

  “你说什么?”老人的眼睛一下睁开,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灯芯的作用就是能让你拥有肉身,那些在你执念里的人都能够看见你。但是现在只有你师父能看见你,只有你师父能看见……”老人开始自顾自喃喃,突然,他转过头,怔怔望着唐莲。“除非,除非——”

  “除非困住我的不是我的执念,而是怜月师父的执念。”

  是了,一切就解释得通了。他死前秉着“凭心而行,随心而动”的箴言与暗河死战,死了内心也没有太多遗憾。之后漫长的岁月冲淡他的记忆,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不被困在这破旧的竹棚而已。

  而他师父不一样,这五年里,他师父一直执着于让他复生,让他重新活过来,这才是“想要握住握不住的东西”,这才是执念。这执念把他困了五年,也同样把他师父困了五年。

  “你要是想入轮回路,就去告诉你师父放下执念吧。”

  “如何放下?”

  “让他亲手烧掉你们共同的回忆。”

  “不可能。老伯,你不要再来找我了。魂飞魄散便魂飞魄散,对我而言,并不是要紧的事。”

  “咳咳,咳咳咳,”老人开始咳起来,咳得地动山摇,咳出一团黑的血。“看来,咳咳咳,看来我的最后一桩心愿,完不成了。”

  说完老人就转身,拄着拐杖往小径走去。

  “老伯,你到底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碎在风里的咳嗽声。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怜月阁。和衣躺在床上,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想着什么。

  师父,师父的执念。

  第二天晌午他才醒,天阴着,没有太阳。唐怜月并没有叫他,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溪边坐了一个时辰了。

  他换好衣服,又披上了那件黑色大麾,在阁内四处寻找。师父并不在阁内,看来出去了。

  他于是出了门往灶房走。

  一路上没什么人,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的脸很快就僵了。来到灶房,唐怜月果然在那,在熬汤。

  “熬的羊肉,还有一刻钟就好了。”唐怜月的外袍放在矮凳上,还是只穿了件褶袍。

  “你怎么不多睡会。”他听见师父问他。

  “已经过了清晨,睡了很久,再睡就算是偷懒了。”

  他听见唐怜月轻轻笑了两声,“现在既没人考校你功课,又无人敦促你修习,何来偷懒之说?”

  “徒儿不敢。”

  “老毛病,老毛病啊。”唐怜月叹了口气,把柴火拨了拨。羊肉汤的香味已经溢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把二人紧紧包裹着。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你饿了,先喝一碗粥垫垫。”说完唐怜月就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

  “谢谢师父。”

  “嗯。”

  唐莲稍稍安心。师父和往常一样,看来并不知道他夜出怜月阁的事。

  他都盘算好了。最后那天,上午他就和师父去钓鱼,下午他和师父一起完成那把木弩。等到晚上,他在桌子上悄悄留下一封信,然后离开唐门,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等着魂飞魄散。

  多好。

  “莲儿,羊肉汤好了,快来喝。”

  “师父,我自己盛。”

  【14】

  九日过得很快,转眼就来到了最后一日。灯芯通体焦黑,只露出点白色的头。

  过了今日,他就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不过他并不很悲伤,因为悲伤留给了寻找他魂魄的人。

  所以他照预想的那样,起了个大早,提着鱼竿,准备去钓鱼。

  唐怜月什么也没说,照例拎上两个饼,不过例外地带了一壶酒。

  他们很快来到溪边。还是老地方,还是老风景。天暖和了一点,但还是冷,唐怜月用内力温着周身的空气,他就再没感到冷。

  他还没想好怎么告别呢。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他听见师父吟了两句。这首诗他再熟悉不过,于是立刻接了下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蜀中不常下雪,不过我们也能小酌两杯。”唐怜月左手握着钓竿,右手拿起酒杯往嘴里倒。“一起喝,一起。”

  “师父,鱼该跑了。”

  “还管什么鱼呢?傻徒弟,你管什么鱼呢。就算钓上来一百条,一千条又如何?”

  “徒儿不明白。”

  “喝酒,”唐怜月笑呵呵地给他递了酒杯,“那就先喝两杯,喝完自然就懂了。

  “这酒的味道和之前的不一样。”他皱着眉,咂嗼着味道。

  “你说说,有何不同?”唐怜月问他。

  “这酒更加醇厚一些,但是醇厚之中带着一丝辛辣,就像火烧一般。”

  “师父,”他试探性地抬头,“您可是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唐怜月又喝了一杯,目光微苦,“酿了很多年了。加了什么?恐怕加了几分念想。”

  “这坛酒总埋在树下,我舍不得挖出来,更舍不得打开它。十年前,你回唐门过中秋,带了坛自己酿的酒,我就把它埋在树下。一晃已经过了这么久。”

  “那时我想着,你下次再回来的时候,我就打开。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后悔的。那次你从海外仙山回来,住了一个多月,我本就应该与你在那时喝了它。”

  看着气氛渐渐低沉下去,唐莲连忙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现在喝,现在喝也不迟。”

  “你少喝一点,这酒有点烈,我才饮了两杯就觉得胃里辣得慌。”

  两个人坐到下午,又坐到晚上。为着这坛酒。

  这酒不算什么佳品,只是唐莲初学酿酒时练手的作品。但是唐怜月喝得开心,言语之间夸这酒为绝世佳酿,丝毫不逊色于百里东君的风花雪月。

  “师父,你今日带我来溪边,不只是与我来垂钓喝酒的吧?”天都黑了,唐怜月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唐莲有点着急,开口问对方。

  唐怜月看着清醒得很,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急,不急,再与为师待一会。”

  酒坛子已经空了。

  “师父,我那天在竹林里看见了你和三师尊。”

  “为师知道。”

  “我还找到了你写的杂记。”

  “我知道。”

  “我们的木弩还没有做好。”

  唐怜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弩,弩身仿照着裂石弩的样子,还被细细打磨光滑。弩身的一侧刻了个小小的“莲”字。

  “你看这是什么?”跟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那个他哭着喊着要爹娘的夜晚,唐怜月就是这么哄着他,分散他注意力的。

  他哽咽着笑了,接过木弩。木弩真的很小,一只巴掌大,但是做得很精巧。他往箭匣里装了小箭。然后瞄准溪对面的竹子,拉竿扣弦下压。

  “嗖!”

  小箭飞了出去,钉在竹子的正中央。

  “这次没有偏,没有偏。”他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唐怜月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攥着袖子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

  “傻徒弟,别哭,别哭。”唐怜月拍拍他的肩膀,往西面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月亮……师父……是月亮。”

  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黄晕的微光铺泻于小溪之上,如轻纱笼罩着幽暗空谷,也把空谷中央的两人照亮。

  “前几日都没有月亮,就今日有。今夜见月,把酒问青天。为师和你再喝一杯。”

  “师父,早就已经没有酒了。”

  “没有酒了?”

  “是啊。”他心口酸涩,整个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就回去吧。”

  “什么?”

  “为师送你回去。”

  唐莲缓缓转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东面,怜月阁所在的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天幕。

  他离得这么远都看见了,想必火已经烧得很大。

  为什么?

  他一时间头重脚轻,跌坐在地,眼泪就簌簌地淌下:“师父……”

  唐怜月脸上依旧挂着淡淡地笑。他伸手把唐莲扶起来,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为师送你回去。”

  他无力地靠在唐怜月怀里,靠在那个曾经令他安心的臂弯里。感受到身子越来越轻。

  他还要对师父讲一些话。

  “那个杂记……那个……”他喘着气,脸色渐渐苍白,随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他拼命做着口型,拼命记住唐怜月的脸,他拼命想要把这些天刻入骨髓。他们一起钓鱼,一起制作唐门机关,他翻到唐怜月的杂记,唐怜月也找到埋在树下的那坛酒。他们一起做菜,一起下棋,一起走在熊猫谷里,一起喝了好多天的酒,听师父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

  唐怜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

  “莲儿,再见了。”他听见唐怜月嗫嚅着。

  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化为山间一缕风。

  风过处,一截黑色的灯芯静静躺在枯叶间,永远地躺在了这里。

  【尾声】

  崇河三年四月初七,莲归。

  望着面前烧尽的一片废墟,唐怜月深深叹了口气。踏入轮回路算不算“归”,他并不很清楚,这样擅自替别人做了决定,对方会不会怨他,他也不是很清楚。

  反正他被那句“两处茫茫皆不见”吓到,并且做了几宿的噩梦,梦里他从生到死都是孤苦一人,一直在研究移魂之术,最后终于接受人死不能复生,但是魂魄可以入轮回。年老了,他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走遍整个北离,甚至走到了大漠。

  可是梦里的他,上天入地,再也没有找到唐莲的魂魄。

  梦醒了,唐怜月一身冷汗。后来他听见唐莲与老人的的对话,决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魂飞魄散。

  老爷子亲口说过的,唐莲是他唐怜月最钟爱的徒弟。

  于是他放了一把火,烧光了怜月阁,也烧光了灶房,什么也不剩。

  很快也剩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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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走不动了。

  他这一辈子走了太远太远的路。现在要走不动了。

  他想找个地方睡去。

  他手里的灯再也亮不起来了,但是举着灯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他不会把灯扔下。

  他看到唐门里面起火了,他知道起火的地方是怜月阁,他也知道火是谁放的。

  他走到一处荒凉的地方,躺下,把背篓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油纸,破碗,几枚铜钱,还有一件黑色袍子,那袍子上仿佛生了鸟羽。

  他靠在树根旁,把袍子盖在身上,渐渐闭上了眼睛。

  天上圆月依旧高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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